李安的《色戒》--自古多情空餘恨


01

終於看到李安的【色戒】。

李安的【色戒】,色彩飽滿豔麗,對比強烈,舊上海的潦落與華麗在幾個灰階與豔彩的鏡頭下斷然分明。看得出來李安忠於原著的用心,一開場麻將桌上兩位女士的「黑斗篷」,便叫人會心一笑。

場景、道具乃至街景,當然都是原著的細膩翻譯,狼犬與守衛雖然有增添肅殺之氣的野心,但李安處理得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便掩蓋了張愛玲原著中的冰冷氛圍。張愛玲無論愛恨情仇,總是慣常用她與世隔離的冷語氣說出來,那怕筆下人物已然幾經生死,她亦不讓文字沾染情緒。這便是張愛玲小說改編成戲劇的難度,也是李安與王蕙玲此番表現的高明之處--閃躲掉張愛玲的文字獄,藉由幾場戲、幾句對白凝結故事背後溢出的張力,卻又輕輕快速帶過,將觀眾留在那裡,任憑咀嚼與想像。

好比第三場床戲裡,王佳芝抬頭望向老易的槍,當老易也望著槍時,麥太太卻用枕頭悶著老易,使得老易幾乎喘不過氣。李安用性、槍與窒息,演釋王佳芝半真半假、半夢半醒的恍惚,意識到馬上就要出事卻又那麼糢糊不確切,親身的性愛那麼真實卻又不可信,「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摀在臉上」,充滿不可知的深黑與茫然。

類似這樣的神來之筆,也應用在日本茶藝館(不知道是不是叫茶藝館?)這場戲。


王佳芝枕在老易腿上,說:「你要我作你的妓女。」
老易說:「我帶妳來這裡,比妳更懂得怎麼作娼妓。」
王佳芝因這話而動容,於是提議:「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唱得比她們好聽。」
於是唱了【天涯歌女】,歌詞裡的天涯海角覓知音、患難之交恩愛深....深深觸動了老易,令他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他的眼淚也感動了王佳芝。




這便是李安「張揚」之處,將張愛玲隱匿在清冷文字底下的意蘊,舖敍張揚成這樣一幕令人動容的場面:女人的歌聲、男人的眼淚,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寄人籬下)小小和房裡上演著。天涯知音,患難之交,在感動他們的歌聲與眼淚裡各自動搖,各自惆悵。這樣一個軟香溫存時刻,是王佳芝輕輕帶上和室那道紙門,將日本軍人隔在薄薄的一層紙之外而得的。他們的愛情架構在寄人籬下的片刻,在壓迫的肅殺氛圍中茫然發生,如此薄弱、如此飄搖、卻又如此相洵濡沬。

這一段綺旎綢繆,才使老易在王佳芝死後,說她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有了根據;且在下令殺了王佳芝之後,老易因戰局未明,自感前途未卜時,想起王佳芝,仍能對自己說:「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02

【色戒】通篇透著寄人籬下的無奈:嶺大借用港大的教室、王佳芝寄宿在舅媽家、汪京衛的偽政府在日本人底下,無論個人或城市,都失去了重量,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有的只是苟求生存的委屈求全:借用教室的學生想演戲,只好男女合班;王佳芝想上學只好忍受日文;而汪政府,想要拿出一台好戲,只好學作「娼妓」。

張愛玲的作品向來被評為不關心時局,但我總認為她是透過筆下人物的遭遇,控訴著大時代下個人生命的無可如何。這樣的控訴,李安安排在鄺裕民殺死同鄉副官與老易殺死同學特務之間的對照。

王佳芝深夜等在老易辦公室外,老易一車,她抱怨了一句,老易便很激動地敍述自己剛剛捕殺了一個曾經是同學的特務....。

老易那一段殘忍寫實的敍述,只有語言,並無影像,但我腦中卻浮現鄺裕民夥同幾位同學手忙腳亂下不斷刺殺那副官的影像...。

在那樣混亂動蕩的時代,因為冠上「愛國」的口號,「殺人」就更合理而高尚嗎?「愛國青年」殺害同鄉的驚悸不安,也一樣會發生在所謂「漢奸」的身上。愛國青年殺副官以滅口,跟老易殺特務以保命在基本的動機與手段上並無差異。甚至與老易最後殺王佳芝以滅口亦無差異。在那樣萬事萬物均失去重量的年代,每個人都在求生存中經歷背叛與出賣,沒有誰能指責誰的不是。李安在此剥開所有愛國或漢奸的外殼,讓人性更強化,或,更透明。

03

有人說張愛玲的【色戒】在談人性,李安的【色戒】在談愛情,這個說法乍看似乎成理,但深究卻是有語病的。愛情的產生不正是人性裡最幽微、最無可理喻的情愫之一嗎?愛情怎能除卻在人性之外?

愛情,是李安【色戒】的主題,雖然張愛玲自己說王佳芝對老易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但是,無論觀眾或讀者,我們多數選擇相信這感情是「愛情」(雖然其中也暗示了張愛玲的戀父情結),而李安更將此想像發揮至登峰造極。

李安(或王蕙玲)為王佳芝安了一個張愛玲的身世--在英國的父親,死去的母親,弟弟被父親接了去,父親再娶。一方面暗示王佳芝乃張愛玲本人的轉化,一方面給王佳芝的「入戲」一個逃遁的理由。(也許,李安選擇【色戒】,與張愛玲將王佳芝塑造成一個『下了台還興奮得鬆弛不下來』的入戲演員有關?在一個導演眼中,這樣一個「演員」,應該足以令他愛不釋手吧。)





遁入戲劇世界是王佳芝所以投入麥太太這個角色的原初動力,現實人生的所有匱乏,在戲劇裡都能得到救贖。但,愛情,是愛情把她留在麥太太這個角色裡不肯出來。在愛情的神奇注目下,寄人籬下的苦楚、自身命運的悲慘均被撫平、被遺忘。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在愛情這個舞台上才顯婀娜,才有風華。所以王佳芝並不是在扮演麥太太,她是用另一個魂魄在時代架構的情境下扮演她自己。

04

老易是王佳芝的第一個男人,與梁潤生那一場,她的靈魂缺席,不算。

打從他們在香港的計劃中,她為可能成為老易情婦而「決心犧牲」後,老易便成了她領銜主演的這台戲,唯一的最佳男主角。他才是她一切犧牲的目的。如果說易先生鑽進她心裡,那麼是早在他鑽進她身子之前。所以當易太太打來電話,告知要離開香港時,王佳芝在電話這端頹然神傷。男主角退場,她的舞台瞬間解體,所有的犧牲均歸徒勞。

像辛杜瑞拉被打回原型一樣,王佳芝回到自己的人生,等待父親(王子)的「救援」,救她離開戰亂、離開平凡。但父親沒有來,倒是鄺裕民又找上她。當鄺裕民對她說:『我們那事還沒有完...』,她的靈魂才恍然甦醒過來,這一刻,她心下等了三年吧!於是「義不容辭」地再度粉墨登場,把自己像禮物一樣地送到老易面前。

是的,是禮物,見著老易時,王佳芝說:『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話未說完,易先生丟下一句:『人來就好!』,她就是他生命中上好的禮物,是他微笑都帶著悲哀的中年生命一個大驚喜。

李安藉著幾場床戲,不僅是脫掉兩人的衣服,也脫掉兩人的心防,尤其是老易的。

兩人的第一場暴力床戲,很是耐人尋味,當王佳芝轉身站在老易面前,撩起旗袍作出要褪下褲襪的姿勢時,老易一個箭步衝過去,惡狠狠地對待她。過程中一直讓王佳芝背對著他,不讓她看他.。第二回是兩人小別後,男的一進門便直闖女的房間,女的則微婉哭訴等待之苦,情與慾揉進數日相思,於是展開一場激情交歡。過程中,老易不再迴避王佳芝的眼光,但卻數度把她的頭按在枕頭上,他讓她看他,但仍須在一個距離之外。直到第三場床戲裡,兩人相望,王佳芝臉上的線條柔和而溫婉,老易深情而透著不解的感動,而後相吻,不再有距離或提防。這是中年男子的顧忌,也是他們的罩門,不是沒有察覺危險,心裡卻不信,因為太喜歡,所以全面抗拒著那隱隱的危機感。

王佳芝在第一場床戲中被狂暴對待後,斜躺在床上,老易走後她嘴角輕輕揚起一抹淺淺的笑,除了因為老易終於上鈎而感到一切都有了目的外,我猜想,也在笑自己吧?她與老易的第一場床戲,不正是她這場色誘的重頭戲嗎?撩起旗袍那動作,恐怕在她心裡演練過千百回,不料真上了場,竟完全脫本演出,不在她的排練裡。她與老易的劇碼,從那一刻起便不在既定劇本裡,他們發展出自己的生命,照著自己的調子在上演。

05

如果說張愛玲的【色戒】賦予王佳芝一個自溺的靈魂,李安則為這個靈魂生骨長肉,並為其披上一襲用愛情渲染開來的絕美斗篷。張愛玲的王佳芝臨時放人,是因為身在「一千零一夜」的氛圍裡,陡然看見鑽戒,對照老易身上溫柔憐惜的神氣,產生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的意念,一時心軟,才放走了人。但李安的王佳芝,其放人卻不帶這種爆發性,倒像是其來有自。







王佳芝對老易的感情,在她一次又一次地等待中,堆砌成一股焦灼的不安。

「也許你還有別的女人」、「是不是他還有別的女人」、「你一走就是四天,一句話也沒有」、「這幾天他又不見了」,嫉妒、猜疑、不安使得她失眠不能睡,男人的國仇家恨對她而言都是模糊的,都是『你的事』,她在意的,只是她的愛情是否已被抛棄、被厭膩。所以當老易第一次讓她拿著名片去見珠寶商,她看到「鴿子蛋」所以為之動容,是因為那顆鑽石的明亮剔透對照出她對老易的猜疑與背叛(拿著信封給老吳過目),這顆鑽石的價值之所以有行無市,是因為這樣的感情如此出人意表,如此稀世難得。這是老易給她的定情物,也是送她的定心丸。於是她的「出賣」無論掛上怎樣的民族大旗,都在寶石(愛情)的光耀下,顯得黯然。這一刻,王佳芝心裡已然被撼動。





於是,最後在珠寶店的放人,便其來有自了。

當鑽戒在她眼前閃爍,她之前所有的懷疑不安都有了答案,確信「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而他的愛,怎能屢次以出賣相換?於是放走了人。女人,在愛情面前,總是軟弱無智,何況是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學生。



王佳芝的天真,還表現在事後她欲返回與老易事前相偕要去的地方,她太年輕,年輕到沒有丈量危險的能力,她以為不過是一場彩排,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封鎖以後,她略略感知到大事不妙,但卻沒有吞下那個早預備的毒藥並不是等待老易救她,以測試他是否愛她。因為在看到戒指的當下,她已認定他是愛她的了。她是在期待再見老易一面,他不是都要親自審問的嗎?她希望以真實身份--沒有偽裝的王佳芝真面目,再見老易一面。那怕是在審問下相見,也要向他訴說這一路的白山黑水。

可惜世局險惡,老易不能見她,不能救她,不能留她。

06



結尾充滿滿室幽恨與惆悵,愛國學生與漢奸,本是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生前無法兩立,惟有透過死亡,才能終極佔有。老易驚魂甫定地坐在王佳芝房裡的床上,抓縐一席床單。經過一場大驚嚇,下那麼大的決定,身心都太累了,一時鬆弛不下來,一如王佳芝的入戲太深,一時鬆弛不下來。無毒不丈夫,也是男人台上的一個面具,不得不的演出而已。

*註:紅色字為張愛玲<色戒>原著中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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